1
今天门诊的病人格外的多，熙熙攘攘围坐在诊室外，隔着门也能隐约听到他们的走动声、私语声。一番忙碌下来，我的鬓角渗出些许薄汗，尚来不及擦拭，我便迎来了下一位病人——一位穿着朴素的姑娘搀扶着一位头发花白的先生，颤巍巍地挪动了进来。看起来是一对父女，其中的父亲遍布沟壑的面孔上布满痛楚，一旁身材娇小的女儿则眉头微蹙，但眼神清明，流露出一丝坚毅之色。
谁是病人已经不言而喻，我赶紧邀请他们落座，并接过那女孩递过来的手机：那是一张胸部增强CT的照片，尽管只有一张图片，但足够让我清楚地看到病人的胸主动脉有明显扩张。最为特别的是，瘤样增粗的升主动脉像是伸出了一个小手指，伸到胸前的肋间。
供图：杨成医生心里升起一团疑云，我赶紧对女孩道：“把你爸爸的衣服拉起来，我看看。”
伸手触碰老先生胸骨右缘第三肋间，摸索着，果然感觉到一个正在搏动的包块。我不禁打了个激灵，在我30年的职业生涯中，这是我第一次在肋骨间隙摸到了升主动脉的搏动。而按道理来说，心脏和连接心脏的升主动脉位于胸腔深处，被肋骨和脊柱组成的胸廓保护，正常情况下是绝对不可能从体表摸到的。
我轻轻按压了一下，耳畔传来老先生倒吸一口冷气的风声：“痛！”
他的女儿也在一旁紧紧搀着他，浑身紧绷，眼神滚烫：“杨医生，我爸爸怎么样？”
我沉吟片刻，老先生患的疾病，的确有些罕见而危险——由于升主动脉瘤样扩张，局部发生了破裂，形成假性动脉瘤，也就是我在照片中看到的那个小手指。不幸的是，由于破裂的位置正好位于肋间，如果继续发生破裂，老先生很有可能在一瞬间因为大出血而死亡。
看着眼前神色焦灼的一老一小，我没有立刻回答他们的疑问，而是涌起对他们的担忧：这势单力薄的两人，如何应对接下来一场恶战？话到嘴边，应势而出：“你爸爸这么不好，你妈妈没来吗？”
图片与文中实际地点人物无关
来源：pexels
女孩的神色黯了黯，有些低沉地道：“我妈妈在我小时候就生病走了。”
“那你有没有兄弟姐妹啊？”我一时语塞，顿了顿，又追问道。
眼前身材娇小的女孩又摇摇头：“没有的，家里就我和爸爸两个人。”
交谈间，桌上女孩的手机屏幕黯淡了下来，我这才注意到这是一部被使用多年的老旧手机，手机边缘有些斑驳的掉漆，但屏幕上却不见裂缝，想必平时被爱护得很好，这手机的主人一定很是节俭。
我不禁唏嘘，眼前是一对相依为命的父女，在飘摇风雨中，父亲耗尽毕生心血将女儿拉扯大，女儿也乖巧懂事，渐渐长大，拥有了反哺至亲的能力。本来一切都该渐渐好起来，可现在，父亲重疾缠身，情况凶险，一旦出现意外情况，这个女孩子就成为一个没有亲人的孤儿了……思虑及此，我身为一名父亲的同理心袭上心头，不忍再想象。
2
收敛心神，我直视着他们的眼睛说道：“你爸爸的毛病很危险，需要尽早手术，否则随时都有破裂的危险，今天先入院吧。”
出乎我意料的是，姑娘虽然看着年纪轻轻，却没有惊慌，而是非常镇定地问我下一步该如何操作：“杨医生，我们的CT片子还没拿到，我爸的新冠核酸检测做过了，结果也没出来，我应该怎么办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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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万分佩服这个坚强的姑娘，拿出纸笔迅速地写下一张待办清单，一二三四列得分明，告诉她应该做哪些事。末了还是不放心，又把我的手机号码写在最后面。
“医院完成核酸采样，再到做CT医院拿到片子，拿到核酸报告，然后过来住院！”我把纸递给她，“听懂了吗？过会门诊就结束了，有问题随时给我打电话吧。”
“懂了！谢谢杨医生！”女孩点着头接过这张清单，仔仔细细从上看到下，看到结尾处的手机号，语气更是轻快了不少。不过很快，她又有些犹豫地咬咬唇，试探着问道：“那杨医生，我让我爸爸先等在这里好吗？我怕他走动不方便……”
真是个懂事善良的孩子。我点点头，又嘱咐再三。虽然留了我的手机号，但我更希望他们能一切顺利，不必因为有问题而联系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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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惜事与愿违，晚上6点多女孩的电话就拨来了。电话那边是疲惫嘶哑，但无比焦急的声音，想来是匆匆忙忙奔波了一大阵，即使如此，开口她仍然彬彬有礼：“杨医生，不好意思打扰您。我来晚了，片子拿不到了，核酸报告也要明天早晨，我怎么办啊？”
心中替她着急，但缺乏规定材料的确也难以入院，我思忖片刻：“这样，我想想办法再打给你。”然而，等我都联系好再打给她时，她的电话却已经关机了。
耳畔回响着机械女声的“你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”，我有些着急。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她父亲的情况是何等危急了，老先生生命危如累卵，动脉壁随时可能破裂。此时此刻联系不上人，不免让我担忧他们那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问题：会不会是假性动脉瘤其实动脉壁已经发生破裂，只是和周围的组织黏连在一起而没有大出血？
但愿没有，但愿她会接电话……紧握着手机，我再一次尝试了联系她，但还是关机。万般无奈，我只好发条短信给她，告诉她可以到心外科急诊绿色通道。
好在令人如坐针毡的20分钟后，我的手机传来震动，是她回的消息：“谢谢杨医生，当时不知所措，入院处也关门了，所以我们先回家了，明天早上再来办理入院。再请教一下，如果明天核酸报告没出来，还有绿色通道吗？”
供图：杨成医生见他们还平安，我终于稍稍放下心。
3
入院以后，经过详细的术前检查，明确了老先生是由于一种特殊的炎症导致的主动脉瘤，累计主动脉根部，主动脉瓣，升主动脉，主动脉弓，和降主动脉起始部，动脉瘤最粗部位达10公分。
我们用最快的速度进行了手术，为了防止开胸时候动脉瘤破裂，我们先经过外周的股动脉腋动脉和股静脉建立并开始体外循环，然后再小心翼翼的打开胸腔，以避免开胸可能造成的假性动脉瘤破裂大出血。
无影灯下，尽管早有思想准备，但豁然出现于眼前的巨大动脉瘤还是让我们大吃一惊，瘤子像一颗恶魔的赤红果实，几乎占据了整个心包腔，下端已经到了胸腹结合部的膈肌，已经把心脏挤到了旁边的一个角落里。
就连主刀的王春生主任也不禁惊道：“好大的瘤子！”
小心翼翼切开主动脉，假性动脉瘤的破口直径毕竟2公分，不敢想象万一破裂，这个小小的家庭是如何痛苦。自幼失去母亲的女孩，又失去父亲，余生要如何度过……好险！还好我们跑在了破裂的前面，挽救了一个生命，更护卫了一个家庭的完整。
杨成医生照片，与本文故事无关
供图：杨成医生
为了保证患者的远期疗效，手术中置换了老先生的主动脉瓣膜，升主动脉，主动脉弓，并在降主动脉放置了支架，做到了最彻底的手术。
手术进行得很顺利，6个小时就结束了。护送病人回到监护室，走出监护室大门时，迎头碰到那个早在门外等候多时的女孩。见我们出来，她慌忙起身，在侧边站定了对我们深深鞠了一躬。
“手术挺顺利的，应该问题不大了。”我舒了一口气安慰她道。
眼神交错间，我看到她的神色因为连日奔波而有些憔悴，但眼神一如初见时清澈，装满了诚恳的谢意：“谢谢您，杨医生。”
4
转眼间，一个星期过去了，老先生恢复得很顺利，他家小姑娘脸上的笑容，也一天天多起来。
又是个明媚的早晨，我和朱医生一大早便来查房。阳光顺着轻纱窗帘柔柔地照射进房间里，铺满早已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洁白床被。病床上没有人，不知何时，父女两个已经换上自己的衣服，整理好行李，装好行李箱，整装待发。
不过，好像他们已经等待多时——是在等我吗？
再一次给老先生做了体检，叮嘱了回家以后的注意事项，我准备转身离开。突然，小姑娘又鞠了一躬：“谢谢你，杨医生，救了我爸爸。”这一幕，让我想起七天前在手术室外的场景，不过现在，他的爸爸已经恢复得很好，走出病房，他们又是健康的一家人了。
图片与文中实际地点人物无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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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是我应该做的。”我笑着接过话，“而且，我很欣赏你哦，小姑娘，很坚强！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啊。”
这时，从不说话的护工阿姨也插话了：“医生，人家不一定穷。但是，这个孩子真的太懂事了，手术后这几天都是她在这里，不分昼夜的照顾爸爸，太懂事了……”护工阿姨反反复复叨念着懂事二字，说着说着，护工阿姨的眼角还泛出了泪光，病房里洋溢着一股暖洋洋的气息，远比晨曦更动人。
我看到护工阿姨不好意思地擦干眼泪，又转头看到小姑娘，脸上仍然是那种淡淡的笑意，为这个幸福的收场庆幸不已：还好我们救回了老先生，让一个已经失去母亲的女孩，可以继续和她爱的，也疼爱她的父亲相依为命。
杨成医生记录下自己的所见所感
供图：杨成医生
这件事过去已经很久，但我偶尔还会想起这个姑娘脸上淡淡的笑容和坚毅的眼神：好一朵铿锵玫瑰，大概，她已经习惯了照顾爸爸，习惯了独立的去面对，习惯了担起只有两个人的家庭的大梁。
希望别后他们依旧很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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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为保护患者隐私，文中名字均为化名，部分信息有模糊处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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